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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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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裏離羽商閣還有一段距離,飛廉施展耳力,勉強捕捉到空氣中浮動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麗簫聲,低徊轉折,回環綿長,技法非同尋常又熟悉莫名,似與淩氏少帥同出一路。而情感豐沛、技藝純熟,更在淩氏少帥之上。

吹奏之人……難道是剛才那個男人?

飛廉蹙起眉頭,剛想說話,回眸瞥見淩昊天的神色,登時驚怔住了——

他從未見過淩氏少帥這般失神悵惘的神情。

仿佛勾挑起多年前的塵封過往,悵然若有所思,又摻雜了些許黯然傷神,因著斯人的不可再得。

飛廉深吸一口氣,心知淩氏少帥內心這一點柔軟是他最為珍重的隱秘,也是他最不願示之於人的薄弱之處。即便是自己,也不敢明言點破,只是含蓄提醒道:“少帥,還去羽商閣嗎?”

淩昊天回過神來,收斂起所有失神之態,淡漠道:“沒什麽,我們走吧。”

越接近羽商閣,那一縷簫聲就越發清晰,嗚嗚咽咽,悠悠不絕,每一轉每一折都極盡變化,仿若月下碧海,潮聲疊起,拍打在怪石嶙峋的岸邊,濺起碎玉落英,一晃間又歸入平靜,只餘尾音裊裊,綿綿低落。

飛廉出身名門,本就精通音律,又有淩昊天的簫聲專美於前,這些年來再無人奏簫能入得了耳。

而今日聽了此人的簫聲,即便是他也不由入神,直到尾音消散在空氣中,才慢慢吐出憋在胸口的濁氣,輕聲道:“芙蓉泣露,昆山玉碎,也不過如此。”

淩昊天似是沒聽到他這句話,忽然踏上一步,擰動精銅把手,用力推開那扇門——

此時已近黃昏,夕暉從窗戶透入,空氣被渲染成絲絲縷縷的赤金,如一匹錦緞輕柔舒展,極盡絢爛。

以此為背景,那人坐在輪椅之中,背影瘦削蕭然,卻如淵渟岳峙。銀灰衣袂垂落一角,亦是靜如止水

那一刻,時間、空間完全凝固,連呼吸和心跳都靜滯住。血液呼嘯著逆流回深心,肌膚冰冷如雪,心口卻灼熱如巖漿,幾乎破開胸膛,洶湧而出。

如此熟悉……怎麽會如此熟悉!

淩昊天覺得自己素來穩如磐石的手指在微微顫抖,而他卻完全無法控制。身體就如中了魔咒,蹣跚著步子,身不由己地慢慢走近,眼神癡怔而迷惘,就像在靠近一個華美卻永遠無法觸及的幻夢。

希冀和絕望在他眼中層層湧動,又層層凝結,仿若冬日冰封的海面,深邃而變幻莫測。

他就這樣一步步走了過去,直到距那人三步時才停住,眼神緊張而慌恐,就如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,面對最為心愛的珍寶不敢伸手,生怕一個閃失就會打破美好,萬劫不覆。

難道,真的是……他?

怎麽會……怎麽可能!

肉體無法承受的欣喜若狂在血液裏蠢蠢欲動,他不得不用全部的冷靜克制強壓下這份狂喜,唯恐這只是一個夢境,只是一場空歡喜。

如此僵持了許久,那人靠在輪椅中,悠悠長嘆一聲,輕如冰河乍裂,風起青萍之末——

那個瞬間,淩昊天渾身一顫,如遭雷擊,竟然踉蹌著後退一步。

那人推動輪椅,緩緩轉身,臉色焦黃僵直,竟不似生人。唯有一雙眼眸至清至明,隨意一瞥間,身後燦如赤金的夕暉遽然黯淡。

淩昊天微微遲疑:“你……”

他剛說出一個字,就續不下去。那人目光凝註在他面上,略停頓片刻,忽然擡起手,從面上輕揭下一樣薄如絲絹的事物。

當他再度擡起頭來,整個房間死一般寂靜。

肖明遠目瞪口呆,眼前這一幕的反差太過強烈,以至於連一貫冷靜的自己都驚怔在當場——

那一張面孔,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,雖然臉色蒼白,帶有病容,卻似凝聚了天地間所有的光。

不同於淩氏少帥侵掠性的俊美淩厲,這是一種發自靈魂的溫和,空靈澄澈,不染輕塵。

緣由莫名的,他想起波鳥曾經對他說過的“風采清絕,傾倒一世”——直到今時今日,他才明白這八個字的真正含義。

這個人……到底是誰?

那個答案在腦中盤旋,呼之欲出,他卻覺得唇舌僵硬,完全發不出聲音。

不止是他,就連隨後趕來的飛廉也呆怔在門口,目光緊緊盯著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子,滿面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,仿佛身處夢境中。

是他……是他!

淩昊天肩背緊繃,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顫抖,忽然似是再也支撐不住,單膝跪地,對著輪椅上的那個身影,深深、深深低下一直高昂著的頭——

那一剎那,他好像回到了十四年前初見那人時,虔誠如匍匐叩拜一位神祇。

“師傅……”

嘴唇用力顫動,勉強發出這兩個字,卻低的連他自己也聽不清。淩昊天深吸一口氣,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板,手指死死攥捏成拳,與身體內部的力量相對抗,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——

“弟子……拜見師傅!”

師傅……

雖然早有預料,然而由淩氏少帥親口印證這個事實,肖明遠還是有種石破天驚的感覺。

真的是他……竟然真的是他!

“……當代劍聖!”

神思恍惚中,他聽到身後的飛廉喃喃念出這個名字,這個他一直以為只是存在於傳聞中的名字。

那人的目光如月華般溫柔澄明,這溫柔中卻隱隱煥發出劍鋒一般的凜冽銳利,直直凝註在跪伏在面前的愛徒身上。

感覺到他的註視,這個自血腥殺戮中浸潤而出的男子居然控制不住地微微戰栗,過電一般的寒意游走於肌膚上,冷汗涔涔滑落。

有誰見過淩氏財團的執掌者失神變色?又有誰見過軍團少帥對人低伏叩拜?

如今這一幕真切發生在面前,僅有的兩個旁觀者卻毫無違和感,仿佛在那個人面前,任何的誠敬之意都不為過。

靜默中,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,那人不開口,淩昊天就一直保持著跪伏的姿勢,不敢稍動分毫。

好像僅僅過了幾分鐘,又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樣長遠,那個溫和的聲音淡淡響起,劃破一室死寂——

“起來吧。”

“……謝師傅。”

淩昊天僵滯著站起身,面頰血色在觸及那人面容時褪得幹幹凈凈。嘴唇微微顫動,似是想要說什麽,可話到了嘴邊又無語凝噎,一個字也說不出。

那人推動輪椅半轉過身,眼角望著天幕中那一片夕暉——那樣絢爛刺眼的光芒,落在他眼中卻只餘溫柔沈靜,圓潤了所有鋒芒。

“這些年來,你一人獨撐淩氏大局,辛苦了……”

長久的沈默後,他低低說出這樣一句話,手指摩挲著冰涼溫潤的紫玉簫,慢慢理順那一縷明黃流蘇。

如此簡單的一句話,一貫雍容冷定的淩氏少帥卻霍然變色,眼中有細碎光亮隱隱閃爍。

遲疑了好一會兒,他才低聲道:“師傅言重了……”

雪萊看了他一眼,眸光幽沈:“我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到你,更沒想到會是在這種境況下見面。”

淩昊天深吸一口氣,竭力壓制下語調中那一絲哽咽之意,勉強平靜道:“是弟子不肖,才會累及師傅。師傅若有責怪,弟子甘心領受。”

當代劍聖想說什麽,開口卻氣息不暢,忍不住接連咳嗽,一下又一下,幹澀而空洞——淩昊天聽在耳中,眉頭微微皺起,似是心頭最柔處刺入一根細針不住攪動,尖尖銳銳的痛。

“我沒有怪過你……”

隔了好一會兒,雪萊才平覆了氣息,語氣溫和而疲憊。

“我說過,你有你的理由,我雖然無法認可,但也不會責怪——我可以原諒你叛出師門,原諒你違背‘止戈為武’的訓誡,原諒你創建雇傭軍團,甚至原諒你故意挑起皓夜與陰陽家之間的爭鬥,從中坐收漁利……”

他頓了頓,忽然擡頭,眼底有雪亮劍意驟然閃現——

“但是昊天……皓夜是你的同門師妹,你怎可存心置她於死地!”

說到這一句,積壓多時的怒氣爆發而出,他重重一拍桌案,發出“砰”一聲巨響。

那一聲響太過突兀,連離得遠的肖明遠和飛廉都嚇了一跳,完全沒想到這個溫和如斯的男子會有絕大的發作。

茶盞應掌碎裂,茶水也潑濺了一地。碎瓷四處飛濺,割裂了掌心,鮮血汩汩流出,順著清瘦手腕一點一滴濺落地面。

“師傅小心!”

滿地鮮紅刺得淩昊天眼睛生疼,不由驚呼一聲,撲過去按住他手腕,急切道:“您先別動,我幫您處理傷口。”

他熟門熟路地從一旁矮櫃中拿出應急藥包,取出繃帶和藥膏,就在輪椅旁屈膝半跪,仔細清理凈傷口中的碎瓷片,將藥膏和繃帶一並敷上去。

在他處理傷口的時候,雪萊並未推阻,只是靜靜凝註他俊美無儔的面容,眸子裏變幻著種種情緒,最終凝定成一絲無奈哀涼的深沈喟嘆——

這個他一手教出來的孩子,如此的優秀出眾,又如此的驕傲自負……他到底應該怎樣對他呢?

眼看他一日一日行事偏狹,越走越極端,他生怕有一日這孩子會無法遏制心頭魘魔,做出悖逆師門、不利蒼生之事。

他雖溫和寬仁,卻非一味心慈手軟之輩,如若真有那一日,作為他的師父,他責無旁貸,勢必要親手斬斷禍源!

只是三年的朝夕相處,整整十四年的師徒情分,若真走到那一步,又要他情何以堪?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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